【战山为王角色拉郎|墨允】殊途 中篇 纠缠
07赌局 上
交代……什么交代?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他谢允谢安之,出身武安侯府,受梅花崖之主谢浔教导长大,就算平日里再随性,心中骄傲也绝不比任何一人少。如今被墨染趁人之危,在意识不清下发生这种事,莫不是要给一个娶他为正妃的交代不成?
他稀罕么!
谢允压下心中寒意一言不发,只是努力调动起体内内力,然而如他所料,原本在年轻一辈中也算佼佼的内力遍寻不得,所有尝试都如泥牛入海一般。
一眼便看穿谢允在干什么,墨染道:“不要试图运功。”
“你自小长于梅花崖,见识不差,应是听过‘温柔乡’这个名字。”
温柔乡……
谢允喉中泛起些微腥气,不知不觉已经捏紧了身上锦被,上好丝滑的布料被扯得皱皱巴巴,墨染将他的这点小动作尽收眼底,缓缓靠近:“再者……”
萦绕在谢允身侧大半夜才散去的清淡松叶香气随着墨染的脚步声再度缠绕过来:“昨夜本王没节制了点儿,小侯爷即使是哥儿,天生容人的体质也是伤到了。”
谢允终于抬头,在身体酸痛中看到那人低眸一笑,温柔中又隐带着恶劣的调戏。
他抿紧唇,依旧一言不发。
狼稷山。
顾峥素来没什么表情,可自发现谢允离开且迟迟未归之后,那张常被谢允戏称为木头脸的清俊容貌逐渐覆上了一层薄霜。
“李统领,事到如今,我家公子可以说是因你而身犯险境。”
疾冲身后性急些的被这冷脸一刺,再拿话滚油似的一浇,当即就要开口驳斥,被一旁人瞪了眼按住。疾冲只是安静听着顾峥说下去:“虽说宸王一定会忌惮京城萧家和梅花崖,不会太过为难他,但同样,只要京城萧家和梅花崖不明确表态,公子也随时会有危险。”
话说到这一步,彼此意思都很明显了。疾冲没看他,顾峥也不作多余责怪,只是行了一礼:“公子的事我已报回梅花崖,你莫要插手了!”
“就此告辞了。”
“最后奉劝李统领一句话,野心是要有足够的实力相匹敌的。”
不是看不出你的心思,不是不知道你的利用,不是不清楚你的欺瞒,默许这些不过只是因为谢允在意,可你拉他入局,让他滚进这泥潭里,如今却又只能眼睁睁看他沉没而无能为力——
无论你对谢允到底存着几分真情,如今的你都已经出局了。
我们不会强人所难逼你去做你做不到的事,但也请你别再来害他。
疾冲始终沉默。
他想说他对谢允是真心的,他想说他从未考虑过要害谢允,他想说他一定会救谢允出来……
但是如今的自己,一个空有野心而能力不足的自己,的的确确是在坑害谢允。何况,他真的没有故意放纵吗?谢允的性子顾峥清楚,他就不清楚吗?如果他真的看重真的在意,把谢允视为第一,就不会让人落到如今处境。
于是疾冲所有的解释都哽在了喉咙里,出不了口,出口便是开脱,只会让自己成为一个更不堪的人。
顾峥走得毫不留恋,憨直的副将还不懂其他人为何脸色那么难看却始终沉默,忽觉腰间一空,疾冲在满心痛苦拉扯中一抽他所佩长剑狠狠掷于地面,像是贯穿墨染头颅一般,又像是插在自己心口的狠厉。
这一仗打醒了自己,打丢了阿允。是他错了,只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挽回……
挽回么?
“小侯爷从踏入我军腹地就该明白,此次我动兵的目的是你。”
“想让疾冲和一山四族平安就乖乖跟我走。”
墨染的话被谢允反复回想,将这个教训直刻在骨子里才罢休,他攥了攥拳,感受到自己因失去内力而泛起的空乏感,谢允习惯性想笑,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温柔乡……还真是不负宸王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声。
谢允不知自己该是赞是讽,中招是他技不如人,人生这么长,谁能没摔过几次跟头,他也没什么看不开的,可是,为何……
“昨夜本王没节制了点儿,小侯爷即使是哥儿,天生容人的体质也是伤到了。”
那人的笑言轻描淡写,事实却非是三言两语能道尽的那般轻巧。他不清楚宸王为什么会做到这一步,若图控制,一个温柔乡已足够,根本没必要再……
但比起探寻那个心思诡谲莫测的宸王所图为何,谢允更加担忧,此事之后,梅花崖舅舅和京城武安侯府父亲他们要怎么办?以及……
冲哥……
他动了动唇,舌尖逸出一声呢喃散在心里,风过而无痕。
琅琊山上,谢浔卷起竹帘,独立门边遥望,只看到了天色沉沉,静水流深。
一霎阴晴一霎雨,几重山水几重云。
几重山?几重水?
他忽地轻叹。
谢桐近来得了不少差事,脚步比起以往匆忙许多,他进来时只见谢浔背对着他,面向西南,气氛极为沉凝。
“宗主,京城那边来消息,宸王此次亲征粮草确实并未拨足。”
谢浔不见意外,只问道:“安之回来了吗?”
“还没有。”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句话一出口,谢浔好像更沉重了些。谢桐有些忐忑,忍不住问道:“宗主,您从前天突然着急召小公子与南衣回来,是察觉到什么事了吗?”
察觉到了什么?
故意表现得与川王世子不死不休,暗中鼓动一山四族反叛,再到如今不曾拨足的粮草……
从一开始,川王世子就是个幌子罢了。用一场声势浩大的亲征抓一人,如此手段,该说不愧是宸王么?只是自己发现得到底还是晚了些,不知道南衣来不来得及……
如果安之真的落到宸王手里……
想起安之的身世,想到京城萧氏,谢浔眸中忧虑逐渐化为无可奈何的平静:“当年高宗身体羸弱,圣后有子后为把持朝政无所不用其极。”
“如今看来,宸王比之他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相较于川王世子,宸王的确更像他们的母亲,那位以异族公主之身先嫁川王,后嫁高宗的圣后。
不知自己曾被命运捉弄,仅差一步,他便不会是如今处境。谢允将失败、困惑、迷茫……所有会对他造成干扰的情绪压在心底,握着手里的短笛努力思考脱身之策。
“我现在内力全封,宸王带我返京启程的时候,是唯一可以联系冲哥逃出去的机会。”
内力全失之后,他畏冷许多,宸王细心得可怕,也并不亏待他,屋子里早就烧了足够的上好炭火,不见一丝烟气。谢允冰凉的手指在这温度中逐渐恢复正常,决定再试一次。
什么都不做不是他的性格,哪怕墨染必然不怀好意,他也想赌一次。
“成败在此一举。”
07赌局 下
当谢允在思虑自己未来时,浑然不知有人就在回廊之上遥望他的屋舍,冷眼旁观。
苏寻仙跟在墨染身边,也大致猜得到屋子里那位主儿在想些什么,准备免费看场好戏:“这位小侯爷真的是单纯天真得很。跟殿下玩儿心眼……”
他本是觉得谢允不知天高地厚,说着说着又很有些同情人。
单纯天真么?有人宠着护着,自然就是如此了。
墨染微微一笑,移开视线时眸子里又是冷漠:“人手时间,都安排好了?”
苏寻仙掀起抹讽笑,只道:“启程那日,李岠峣会因他妹妹错过这次求救的。”
李岠峣,川王世子的汉名,后来逃亡至大漠,便连这个名字也舍弃了,随着大漠风俗要人唤他“疾冲”,只是不知道他自己还记不记得原本这个名字,这个……川王在世时曾经为他取的名字。
胜券在握,墨染头颅微昂,与疾冲甚为相似的脸上毫不遮掩自己的轻蔑与期待:小侯爷,此生我只输过一次。若你们能让我输第二次,如你所愿
何妨?
可惜,我不可能再输。
他踏入了那间屋子,与谢允戒备目光交汇的瞬间,微微一笑。
半月后。
快要出发了……
谢允坐在溪边,摩挲着短笛。
襄水横贯大漠,分出大大小小上百支流哺育生灵,眼前或许也是其中一微不足道的小小分支。而在狼稷山上,也有这样一道浅溪绕山而过。疾冲曾经带着他走过黄沙漫天领略风情,然后停步于溪边小心为他捧起一汪水,洗去指尖尘土。
他低头去看,在倒影里瞅见山上有幼狼暗中偷瞄。注意到他的视线,疾冲笑道:“无妨,这里狼群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不会伤害你。”
谢允挑眉,有意堵他:“我可记得某人说过,狼稷山的狼崽子是不挑食的。”
这个话题不适合深入,一深入,疾冲的累累旧账就能将他淹没。好容易才将这气性大的小崽子哄好,可不想再来一遭。于是疾冲转而道:“想不想学点新鲜的?”
“?”
疾冲随手揪了片柳叶揉一揉吹了曲小调出来,是大漠特有的粗犷豪情:“这是训狼曲。只要在大漠,你吹响它我就能根据狼群得到你的位置。”
“怎么样,要不要学?”不用谢允开口,疾冲已经握着他的手按在了短笛的孔洞上:“不要也得要。你这么爱乱跑,万一丢了怎么办?还是多点保障得好。”
谢允手指微微一颤,好像又回忆起那人覆上来时的温暖,于是重新灵巧地在短笛上跳跃起来,不再有半分迟滞僵涩。
最后一个音节在风里散开,他握着短笛,如同握着自己一颗真心,等着那人出现,接过他的信任和依赖,承起他的期盼和托付。
可他等待的人,没有向这个方向来。
“统领!有人发现宸王随身的亲兵暗中往小姐的方向去了!”
玉儿……他相依为命的妹妹,唯一至亲……
疾冲没有半分犹豫,当即带着人马疾奔而去,完全顾不上其他任何异常——
他只知道,绝不能让玉儿出事!
谢允从日旦等至夕曛,等到自己的身体再度在风里冰凉下来,身后才有人靠近,可是他听得出,这不是疾冲的脚步声。
墨染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启程了。”
谢允回头看他,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个人。见墨染如往常般平静从容,携着不达眼底的笑意,于是谢允也礼貌性地扬扬唇角,乖顺地跟在墨染身后,只是脸色稍嫌苍白。
墨染算尽人心,也做好了准备迎接谢允所有可能的反应,但看到他明明失望至极却不曾迁怒半分,沉默柔软的模样,或许是因为那张脸,墨染轻轻握住了他垂在身侧冰凉的手,驱散了袭上谢允心头的寒意。
谢允没有挣开,只是瞧着墨染与疾冲相似的侧脸,不可避免地恍惚起来。
那日他还在想自己要如何寻一个合适的时机暗中联系冲哥,却没料这人时隔多日进来,开口却道:“我知你心有不甘。咱们开诚布公,便给你一次机会让疾冲前来。”
墨染好似已经洞悉一切,许下承诺:“我不伤他,但凡他敢来,我就放你们走。”
这话说得那么轻巧,那么无足挂齿,好像不择手段把谢允抓来控制的是另外一个人。不可否认,谢允心动了。宸王多智近妖,手段狠绝性情冷厉,谢允其实并没有什么把握能在他手下脱逃,更怕被他借此利用再害了别人。
可谢允也无法不犹豫。
这个赌约看似对宸王半点好处都没有,他虽不如宸王算无遗策,却也肯定眼前人绝不会吃亏半分,那他提出这个赌约必然另有打算,只是自己看不出而已。
诱惑太大,又不愿遂了墨染的意,谢允抿唇不语。墨染看到他眸子里亮起的光,同样看出了他的迟疑。
“梅花崖主英雄远虑,倒是把你养得至纯至性。”这不知是褒是贬的话让谢允有些不解,却见墨染低头看他,笑容是暖的,眼睛却很冷:“你初见他时他对你态度如何?知晓你身份后又是如何?”
面对这番诘问,谢允哑口无言。
他该冷声驳回去,毫不犹豫地站在疾冲一方嗤笑墨染心思腌臜,看谁都以己度人,讽他有意挑拨离间,把这人赶出去才好。
可他天真单纯,却绝不愚蠢。墨染是在挑拨,却没有捏造事实,这人在用阳谋堂堂正正地将二人撕裂:“我不知你们纠葛为何,但小侯爷你要清楚一件事——”
墨染步步逼近,抬起了这张曾让他魂牵梦萦无数次的脸,在谢允排斥的眸光里微笑,吐出的每个字都如冰刀,折射出最不堪的人心私欲直扎谢允心头:“除却你的样貌,你身后的权力一样诱人。”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自恋,谢允忽然间好像猜到了墨染的打算:如他发兵压境,在距胜利仅一步之遥时抽身而退只为抓到自己,温柔乡伤人伤己也要困住他的人,这人现在提出的赌约看似损人不利己,其实也不过是一个目的——
要自己与冲哥彻底离心。
但他还是赌了,然后输了。
两人恍若无事发生一般往回走,墨染手掌温暖而柔软,和疾冲的粗粝触感并不一样,谢允想起疾冲第一次握住自己的手,信誓旦旦:“打从琅琊山相识之后颠沛流离十数载,从未有过其他人。”
他带自己去赏花灯,没个正形的人眼睛里又那样诚恳:“这个给你。小公子生得俊俏,赏个脸吧。”
还有……
“阿允。”
“嗯?”
那个落在唇上一触即分的吻,少年有生以来第一次失序的心跳,他的情窦初开,他的怦然心动……
尽数化作了微凉的夜风,随着笛音散开,等不来回响。
08设伏 上
阔别四月之久,京城春日已过,如今正是盛夏。不同于走时的声势浩大,如今墨染入城不过寥寥数十人马跟随,大军皆驻扎于城外等待安排。
谢允坐在马车里,几乎能想象出墨染意气风发又自矜冷漠的模样,只是京城已至,那自己……
“停。”
马车外忽然有人喝停,客客气气道:“小侯爷,殿下先行去见圣后了,嘱咐属下先把您安顿在王府内。”
谢允从帘子里往外看,眼前是全然陌生的华贵府邸,牌匾高悬,《宸王府》三字分外刺眼。他眉头微皱,问道:“那武安侯府……离宸王府有多远的距离?”
眼前男人看着年纪不大,应当是宸王亲随一类的人物,态度很是恭敬,却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殿下吩咐过了,请您先在宸王府住下,待他回来会陪同您一起拜会武安侯。”
定定看他两眼,见人脸色不变,谢允忽然一笑,放弃追问:“行,不为难你。”
他没了再说下去的兴致,帘子一放又窝回去闭上眼,恢复这一路的惯常消极模样,好像一切都听天由命般。
皇宫。
天海头也未抬,目光落在一份份奏折上,视下首的人于无物。这些事项是不是真的有那么紧急没人知道,不过这想晾着人的打算却是明明白白。奈何她这“逆子”从不曾遂过她的意。
她不开口,墨染却还是可以用一用自己的嘴的:“儿臣大捷归朝,此来向圣后报喜交符。”
无疑,若她再不搭理,墨染绝对做得出拿着兵符走人的事。还有这话里的大捷……
想到随墨染一同进京的那辆马车,早已收到消息的天海终于有了反应,她冷冷抬眼,瞧见墨染假笑的那张脸很是心闷,但脸上的笑容依然固定着。
略顿了下,她含着讽意的模样与墨染一般无二,声音很轻,却将轻蔑不屑表出了十分,更有问罪之意:“此次出兵,是你提出要追缴一山四族的贡款震慑朝野四方。而如今贡款未追回,双方交手五五持平狼狈而归,何来大捷报喜之说?”
武安侯府的小侯爷的确是你棋高一着,但说到底他所牵扯的不过是阴诡权术,你拿来给我添堵尚可,可于大面上,我也有得是说法要你低头!
天海收起桌上奏折,仪态完美而冰冷,两人最不像母子的相处,却是天下最无可争议的母子,无论姿态,性情,亦或是手段能力,都是那么相像。
因而对她这番问责,墨染并不慌乱,只淡淡道:“圣后也说了,出兵是为了震慑四方,李岠峣被于柏襄、襄水痛击,狼狈败退固守城中,李玉儿狼稷山三城被屠,应是够了。”
他不痛不痒地道明所有,侧脸俊秀温文如玉,却有张扬的血腥凶戾气息从唇齿间弥漫而出,天海听至最后,终于变了脸色:“你屠城了?!”
墨染扬着下巴一笑,好像很高兴天海这反应,骨子里就刻着的高傲明晃晃地摆出来,尽显强势:“四方纳贡是祖宗定下来的规矩。”
他一步一步踩过哀嚎人骨,跨过尸山血海,踏在天海的心尖上走到她面前弓身,头颅始终不曾低下,与天海平视着将手里的冰冷令符缓缓推过去:“敢坏北堂皇族的规矩,屠三城而非三族已经是看在您的面子上了。”
我同属外族的母亲,北狄大长公主天海,你说是么?
又或者,你还期盼着我和李岠峣一直打下去,拼个两败俱伤让你有机可趁?
天海一言不发,墨染扫了眼天海身后开着的窗户,有风从北方来,将那株只有在南地才能生长的花树吹动,落了满地的枯萎花瓣,在泥土里渐渐腐烂。
他眼里的冰冷恶意随笑容一点点重新收敛回去,还是寻常不温不火的冷淡样子:“不打搅圣后了。”
墨染不曾有丝毫留恋地抽身而去,任由兵符在天海紧攥的掌心中一点点染上了温度,一身紫袍溶在金色阳光之下,却像是披了一件血衣。天海不动声色抬眸,恍惚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当年那个,同样偏执乖戾而不择手段的自己。
她本能想回身望一望北方,望一望自己的家乡和挂念的那个人,然而仅仅只是一瞬而已,又立刻克制住自己,肩背绷出尖锐的弧度,随即被厚重的衣物掩饰住。
记忆里曾经有男人手掌宽厚,恰到好处地裹起了她所有锋利:“阿妹,你真的要去?”
“我一定会去。我说了,阿兄,我会帮你的。”
于是她的阿兄没再阻拦,只是取下了她肩上的厚重披风,将称呼悄无声息改去:“大昱不同于北狄,天海,在那里你不必再穿这些为你御寒,不需要,也不会有。”
那时的她尚还会真心笑一笑,远比现在干净得多:“总有一日,北狄的风会吹到大昱京城,我还会穿上它。阿兄,你等等我。”
她策马而去,不曾回过一次头。当年没有,现在也不必。
墨染借着一顿阴阳怪气警告了天海,回府就看到另外一个不乖的小家伙。
谢允独坐在桥头之上,笛声悠扬。他自己则眼神渺渺,无端生出许多寥落来。从大漠那一日没等到疾冲后,他便一直是郁郁寡欢的模样,无论墨染怎么安排,都不拒绝,也无配合,瞧着竟像心死一般。
内力尽失,坐这里是真不怕自己一个不稳栽下去。
才与圣后夹枪带棒地讽了一场,回来又看到谢允这样子,墨染却并不觉得烦躁,甚至还觉得他有意思得很。谢允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不曾察觉墨染的到来,自顾自将一曲吹尽,才听到有人靠近。
墨染缓步上前,轻轻拾去一片落在谢允发上的柳叶,小公子攥着短笛回身去看,落进了一片琥珀色的海。阳光下,墨染浅褐的瞳眸染上一层流金,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冷漠,让人产生一种极好亲近的温和感。
墨染拈着这片叶子,笑盈盈道:“别的地方不敢说,但京城这个地方绝对是在我的严密布控下的。”
谢允转过头,漫不经心地打趣:“不过一首曲子,宸王殿下不用如此警惕,戒备重重。”
“温柔乡已然入骨,我谢某人向来贪生怕死得很,自不会跑。”
08设伏 下
墨染望着他这段时日越发清瘦下去的身形,但笑不语。
谢允不轻不重地嘲了一句,本以为这人会走,没料到后背一暖,墨染竟然结结实实地贴了上来抱住他,本能的排斥感让谢允下意识运使内力妄图挣开身后这个人。
“别运功!会加剧毒发的。”墨染轻喝,绕过腰身扣在身前的手紧握住谢允的,以内力制止了谢允继续运功。
反应过来后,谢允也没有继续坚持让自己平白吃苦头,任凭身后的人做个支撑,只是难免觉得有些好笑:“殿下,给我下毒的人是你,如今你这般做派不觉得很虚伪吗?”
表现得这么担忧,一派情真意切,不知道还当我是你心上人。如今我受制于你已成事实,又何必再惺惺作态故意亲近?
墨染自然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却并没有如谢允的愿放开他。
虚伪吗?的确如此。
金尊玉贵的宸王在那瞬间垂下眸子,又抬起来时还是往常的模样:“激我没用。你便是敞开了心思,想骂就骂。我在这阴诡风云中搅弄了十多年,什么难听的没听过。”
你这不痛不痒的几句暗嘲又算得了什么?若是你想,我甚至还可以教你几句。
墨染埋首于谢允颈侧,声音低沉,温热的气息散在谢允耳廓,姿态亲昵又私密。听得他这样无动于衷,谢允顿了顿,面上有一闪而逝的复杂,紧接着便听到身后人又一次强调:“还是那句话,京城没有能逃得过我的眼的。”
谢允面色不变,权当自己没听懂墨染什么意思,只是被墨染握住的手指微动,摩挲了下手里光滑的短笛笛身。
虽然同样在耍心眼,但却比天海招人疼多了。像是只未长成的雏鸟扇着幼嫩的翅膀想要飞起来,让人总是忍不住隐约包容着。
不然,便让你摔得轻一点吧。
谢允不曾回头,墨染也没有再看他,只有这个不曾交心的拥抱成为了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梅花崖暗桩内。
“果然宸王在粮草未拨足便先行急行军的目的不是在于速战速决。”
十三叔负手而立,清隽脸庞上很是凝重:“如今小公子落于宸王手中,可探得小公子如何?”
顾峥抱剑而立,只道:“今晚行动。”
十三叔默了下,虽有忧虑,却并不阻止:“多加小心,我会派人手在外围协助。”
夜半。
“笛声三长一短为子时三刻,始于宫调终于商调……我要将所有注意吸引到正东方向。”
顾峥回忆着今日从宸王府内传出的短笛声,轻巧地跃过高墙,落地时不曾发出半点声响:“公子会趁乱自西逃出。”
疾冲尚有一首训狼曲傍身,堂堂江湖第一势力梅花崖,又怎会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套暗语?
顾峥故意在巡逻人马经过时“不经意”地晃了一晃,留下片衣角被他们捕捉,很快,顾峥便被他们一路逼向东面,在灯火通明中流窜而过。
随着声势逐渐增加,墨染也察觉到外面的骚乱,却并不着急。手里的茶盖一合,将将才顺着力气漂到边缘的茶叶又被关在了里面,最后一丝光亮消失时,微橙的茶水倒映出了墨染上扬的唇角和波澜不惊的眼。
“咔”
值守的黑衣死侍后脑忽遭重击,一声脆响,他才将将溢出口的“呃”便随着被扭断的脖颈同时卡死。谢允动作利索地解决了两个看门人,却并未趁着宸王府防守混乱的漏洞逃出去,而是小心翼翼地摸进了药室。
温柔乡初期逆行经脉,可以短暂压制发作,必须找到毒带回去让药老看看……
梅花崖能人辈出,再不济天下求医,总有一线希望可寻,否则逃离不过无用之功,一旦毒发,自己还是会陷于墨染掌控之下受他威胁,让人如何能甘心!即便都说它无解,他谢允也并不想就此认命!
谢允迅速自那些瓶瓶罐罐中扫过,时间紧张,不知南衣能拖多长时间,他不敢有半分耽搁,在外面逐渐嘹亮的呼喝声中寻过一处又一处药架。
“何人擅闯宸王府!抓刺客!”
来人轻功极佳,灵巧地跃过一处处屋檐,怀里安逸享受抚摸的猫耳朵动了动,很是有些跃跃欲试。墨染歪头看着它睁圆的双眼,轻笑:“怎么,你也忍不住了?”
“还不到时候,要耐心,不然……不到最后一刻,猎物是不会绝望的。”
正说着,一身轻甲的楚胜男进屋来报:“殿下,已按照您的吩咐将所有府兵调出追捕刺客。”
“正殿药室那边,小侯爷走到哪儿了?”
“回殿下,已经撤去暗卫看守,应该已入殿内找到药瓶了。”
是么?
墨染揉一揉怀里肥猫的脑袋,扬唇:“差不多了。”
这个也不是……
谢允皱眉将手里的瓶子塞回去,忽地看到另一个嵌在墙上的木质药架,缓缓旋转而开,他一路翻到第三层的青瓷药瓶,嗅到了熟悉的气味,目光一亮:应该是这个没错!
他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顾峥已引开了绝大部分守卫,正是离开的好时候!
谢允握着药瓶转身便走,忽地听闻有脚步声靠近:剩下来巡查的人?不,这声音不急不缓,不该……
“果然是梅花崖主养出来的,小侯爷这场逃亡策划多久了?”
药室内,廊道上,两人隔着大开的门遥遥对望,一个凝重,一个从容。
谢允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低头去看自己手里的药瓶,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你故意诈我!”
墨染温文尔雅地颔首致意,像是在问他:这份礼物,你喜欢吗?
顾峥有意制造出的动静已经渐渐小了下去,一队队府兵重新回防,谢允被带回房间,看着墨染那张俊美的脸在自己眼中一点点描绘加深,其他事物却被逐渐虚化,暗自咬牙,努力平息着身体里游走加深的毒性。
墨染俯视他倔强强撑的样子,对这副模样代表着的含义了然于心——
普天之下,没人会比他更清楚身中温柔乡者会在什么情况下发作,发作起来又是什么样子。
“已经嘱咐过你不要运功,怎么就不听话呢?”
自始至终,他始终是轻声细语着的,每个字儿都带着纵容与无奈。
“殿下!”
谢允矛盾地扯住墨染衣衫,毒性带来的亲近渴望与理智上的排斥对峙着,他竭力自双方拉锯中维持了一线清明,头一次恳求地看向墨染,却见那人只是笑着靠近,俯身落下了一个亲昵的吻。
他的手慢慢松开,改抓为抱攀上了墨染的肩颈,在升腾而起的热度中,漂亮眸子里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终于沉沦,再无反抗之力。
09天命 上
缠绵止歇,墨染重新披衣起身,慢条斯理地将每一处衣物理好,这才看向那个半昏在床榻的人,没有得意和警告,反倒像是真心实意的劝慰:“不要想着逃跑了,你也见识到了,无论如何你离不开我的。”
谢允半阖的眼眸彻底闭上,并不理会。
蔓延的温柔乡张牙舞爪地折腾了人半夜,要人吃足了苦头,这时又一点点盘踞回骨,隐匿在他体内,徒留情欲之后的酸痛虚乏。
这是他第二次毒发,却远比第一次给他的打击还要沉重得多。不同于那时自己昏昏沉沉意识不清,这一次他全程都很清醒,也竭力地抗争过,可不过是墨染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主动亲昵,便要他所有的抗争沦为了一场笑话。
他甚至连心里的抗拒都无法保持,在那时真切地依赖甚至渴望墨染所有的亲近——
越是清醒,越是骄傲,谢允越是无法释怀毒发时他宛如被操控的傀儡一般无法自控,没有意志和思想,或者说得更难听更赤裸点,那时他与玩物何异?
谢允谢安之可以接受疾冲的利用和放弃,也能面对墨染的逼迫手段,同样勇于承认自己的谋划失败再度被囚。可是杀人诛心,如钳制疾冲一般,墨染也清楚地知道要如何让他低头,不敢再轻举妄动——宸王殿下不过用一次温柔乡的毒发,就给了他个刻骨的教训。
谢允一向最看得开,也绝不会因此裹足不前,只是此时他真的累了,累到不想去理会任何人,只想静静躺着,让自己再慢慢积攒些力气站起来。
墨染看着他几乎失了所有活气蜷缩在床帐之中,是和前段时间伪装出来的乖顺沉默完全不一样的情态,几乎以为谢允会哭。
可是没有。谢允只是抱紧自己背对墨染而卧,沉默地张开了身上的刺。
明明下手整治谢允要人彻底死心的是墨染自己,可是看着人一动不动的疏冷排斥,不知为何,他却想起了当初在大漠与自己打赌的那个谢允。
那时这个天真的小侯爷也刚刚经历过温柔乡毒发,又被……可是握着短笛时眼睛依然很亮,大无畏地携着希望与自己周旋,生机勃勃的样子远比这副容貌还要出彩得多。
在那张脸与面前这死气沉沉的模样重合时,向来冷心冷清的宸王殿下竟也压不下心里的复杂,下意识地伸手抚过了谢允的发,动作轻柔,竟也给人一种在哄着自己的温柔错觉。
然后他听到谢允疲惫而嘶哑地开口:“我想见父亲。”
墨染正要拒绝,然而看着谢允苍白的侧脸,不知为何,他又犹豫了。数次的欲言又止后,他转身出门,扬起的衣袖落下一缕熏香,又被夜风吹散。谢允没动,终于放任自己彻底昏睡了过去。
“殿下真是……好兴致。”
苏寻仙一言难尽地举了举手里的茶杯,袅袅清香的确沁人心脾,不过这月上中天的……
“大半夜拉臣起来就为了品茶?”
墨染望着茶杯,在澄澈茶汤里看到谢允合眸,平静到近乎心灰意冷,只重复着一句话:“我想见父亲。”
他忽地心一紧,有些陌生情绪后知后觉地涌上,以至于头次失神到不曾听见苏寻仙的打趣。
“殿下?”
“啊?”
这一次墨染总算注意到了,他匆促应了声,却让苏寻仙自这反应里觑见了些许……慌乱?
苏寻仙的笑意收住,话里认真几分:“可是遇到了难题?”
墨染将那杯让他心烦意乱的茶一饮而尽,什么滋味也没有品出来,惟一缕郁气随着一同下肚:“没什么难题。”
他总算下定决心,吩咐道:“三日后你安排好人手,随小侯爷回趟武安侯府。”
说罢墨染转身便走,连给苏寻仙发问的机会都不留,也不知是真的累了,亦或是在逃避些别的什么,唯有抿紧的唇瓣泄出些许内情。
三日后,武安侯府。
洒扫除尘的小童将将料理完庭院,就听得素来不苟言笑极重规矩的总管大人抱着拜帖自门房处急急而来,不过快走两步,便又觉得不耐烦,提着衣摆就跑了起来,张口喊道:“侯爷!”
小童不识字,于是也认不出拜帖上自指缝间露出的一个“宸”字,只是看到总管进去不过几息功夫,向来稳重的侯爷宛如方才的总管大人附身一般,也急行而出,一路赶向大门处,脸上的期盼焦急没有半分掩饰。
莫不是有贵客登门?
小童挠了挠脑袋,又觉得不太可能:京城贵人登门的多了去了,也从来不见侯爷失态过,这要真是去迎人,那人得多贵?
“贵客”谢允倚在一旁的石柱上,看着阔别多年的父亲一眼便捕捉到了自己,他从萧景函饱经风霜的粗粝面容一路看到眼尾的纹路,而后这威严的男人如记忆里那般动了动唇角,十分吝惜地露了丝笑意,原本想好的千言万语,竟半个字也出不得口。
所谓近乡情怯,不外如是。
苏寻仙守在他一旁,看这二人遥遥对望深感自己碍眼又碍事,于是乖觉地又向后面退去,目光不经意地滑过谢允的脸,再想起那个半夜叫人起来品茶下令的宸王殿下,他禁不住垂下眼感慨:冤孽。
城外,墨染看着一汪静水悠悠,芦苇丛飘飘荡荡,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应该有块石头在这里,才方便人坐下吹笛……
“殿下为何提前让苏大人陪同小侯爷回了武安侯府?”跟着他一起出城的属下不解,憋了半天还是没憋住,问得极其直白:“您不是说武安侯未点头前不会让武安侯见小侯爷吗?”
墨染动了动唇,他将目光从江边的芦苇丛上移开,在耀眼骄阳里抹去自己所有的复杂心绪,最终只道:“不妨事。”
这点要求无关大局,应了也没什么的。
反正萧景函早已表明过态度,反正自己也有得是其他办法,反正谢允也脱离不了自己掌控,反正……
无非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让步,哄人的手段罢了,以免真的把人逼得过紧再折腾些别的,得不偿失。
可墨染知道,自己上一次作出退让是在多少年前,又是为了谁。而这一次他在下定决心时想到的是什么,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09天命 下
“你随宸王回来第一日,爹就知道了。”
武安侯府内,萧景函与谢允并肩而行,不急不缓地将京城内的局势一点点道出:“圣后近几年被宸王逐渐架空,各世家也纷纷站队下场。侯府一直中立不表态终惹得宸王翻了脸,几次打压警告,最终还是把火烧到了你身上。”
他脸颊逐渐绷紧,却并不推诿:“他囚了你,可为父还是没有松口……是为父对不住你。”
谢允看着萧景函眉头紧皱,战场上有如定海神针一般的武安侯无论何时都不曾畏惧,此刻却在自己儿子面前低头,无法直视谢允的眼睛——
他身为武安侯对得起大昱百姓,是北堂皇权下的肱股之臣,无论圣后亦或宸王都对其无法指摘。可他也有被压制的私心,也有想保护而不能的人,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萧景函愧对于谢允。
谢允并不怨怪。世间事难有两全其美之法,他理解萧景函的坚守,也一直支持自己父亲的决定,更不愿看到亲人为此心存愧疚。若有得选,萧景函比谁都想保护自己,替自己受罪。
于是他转了转眼珠,将这段时日所有的隐忍苦楚咽下,不对这段经历描述半分,只轻松道:“没有没有,没什么对不住的。宸王也就是看我紧了点,不愁吃不愁穿的。”
说着谢允笑起来,还是以往无忧无虑万事不萦于心的随性洒脱:“我是您的儿子,要说牵连,不牵连我还能牵连谁啊。”
萧景函如何不知谢允是在有意宽慰自己,他定定看着自己儿子没心没肺的笑,身上不留半点阴霾,将心中隐痛酸楚压下,没有拂了一番好意,只侧身道:“当初将你送走,想得是让你远离庙堂,千万不要与皇室中人有牵扯。可如今看来,这命是半点不由人。”
他嘴里隐隐泛苦,想到谢允与川王世子的纠葛,再到如今受制宸王,复杂至极地瞥来一眼,有生以来第二次感觉到无力。谢允从他这态度中恍惚察觉到了别的一点意思,疑惑地眨了眨眼。
事到如今,再瞒下去又有何用?想逃的既然逃不掉,心里好歹也得多几分警醒才是。萧景函道:“你随我来。”
密室里,一道道机括转开,明黄色圣旨在谢允眼前铺开,一字一句清晰到刺目的地步,绢帛上的赤色盖印殷红如血,淡金色的龙纹宛如囚笼,牢牢框住了谢允的一生。
“这圣旨是先皇在世时予武安侯府的遗诏。”萧景函望着这道圣旨,眼里有淡淡的厌恶:“彼时你在你母亲腹中尚未出生,可你的一生已被王室套紧了。”
“高宗一生被圣后所迷,临终之际又彻底疯了一回,他的遗诏不是传位诏书而是立后诏书。”
谢允终于看清楚了圣旨上的每一个字,才暖和些的身体在在阴寒密室中又一点点冰凉下去。他听到萧景函说:“萧家尚未出生的孩儿是下一任帝王的皇后,无论男女郎君还是哥儿。”
高宗用武安侯府的煊赫门庭和世代忠心,以谢允一生为代价埋下大昱动乱之祸根。自此以后,无论萧景函有多不愿,他的妻子有多绝望,都无法阻止谢允成为棋盘上的一子,受人摆布,不得欢颜。
于一对父母而言,何其残忍。
“他用这样的方式将世代纯臣不参与皇位争夺的萧家彻底拉下水,我跟你母亲没了法子,便只能去求了你舅舅。江湖势力朝廷不会轻易干涉,却也没想到只保了你十几年的平安。”
不入侯府,不踏京城,经年疏远……武安侯府和梅花崖倾尽全力为谢允周旋而来的自由,却也不过短短十数年。
谢允,梅花崖之主谢浔之甥,亦是武安侯萧景函之子萧川,生来为后,天命如此——
好一个天命!
谢允终于笑不出来了。
半晌,他才道:“我娘在我十岁那年被害,跟这道诏书有没有关系?”
萧景函坐在小榻旁背对着窗户,投下的微光勾勒过他结实挺拔的背脊在地面投下一道厚重阴影,拉出颓然歪斜的线条,也不可避免地让他的神色染上些许阴沉:“说没关系谁会信呢?局势稳定不下来之前谁又能置身事外?”
外人看他萧景函,看到的是肩顶荣光权势加身的耀眼昂然,可如今谢允去看,只能看到他堪堪不被压垮的疲惫肩膀和一日比一日更深重的无力悲哀而已。
宸王府。
自萧景函处回来的谢允犹豫停步,不知自己该转身就走还是……
“屋里没埋伏,进来。”
早从城外军营回来的墨染卸了盔甲,一身风流文人装扮,笔走龙蛇间听到屋外窸窸窣窣的动静,头也不抬地道了一声。那只肥猫从书架间钻出颗圆得甚是讨喜的脑袋,看到谢允阔步而进,颇多迟疑:“殿下……”
这反应……
墨染终于停了手上的事,撩起眼皮:“诏书的事我知道,但这跟我要你没有任何关系。”
谢允怔住。
一是没想到墨染能精准地道出他想问之事,二是意外于墨染的答案——
可是墨染并没有详细为他解惑的打算,笔尖再度流畅滑动,力透纸背:“萧川,你记住了,大昱北堂墨染从来不是会受人胁迫的主。”
“萧家自太宗开国立朝以来从未涉足皇权之争,哪怕被高宗以那样荒唐的遗诏逼迫,时至今日也未曾屈服。”就算是北堂墨染,在提起此事时也不是不钦佩的:“萧家,是真正忠于皇权而不是哪一个人的良臣一族。”
他终于写尽最后一笔,拾起这张纸的同时扫过一旁只下到半途胜负未分的棋盘,棋子叮叮当当落了满地,随着他的话一起砸得谢允骤然色变:“李岠峣把你在他身边的消息故意走漏给我用遗诏来压我,他就注定了什么都得不到!”
北堂墨染不会因为父皇遗命而畏手畏脚或是自乱阵脚,他违皇命背父母,满身冷血什么都不稀罕,仁义礼智信于他不过是随手就可撕碎的条框,一双眼睛只看得到由自己手中搅弄而起的阴诡风云天下争斗。
而李岠峣,能力不足又贪心得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错过,在北堂墨染眼里,只是个注定的失败者,蠢货而已。
“当然,我说的信与不信在你。”
墨染冷冷抬眼,在谢允的僵直中缓缓靠近。哪怕他平日里一直披着张温润如玉的皮,但每次目光交汇,谢允都能看到蛰伏在他眼睛里,烙印在骨头上的强势狠戾:“但你封后,只会是因为我。”
“因为那个位置上的人……”
“是我。”
一个吻终于降落,不是亲昵,而是宣告。
10沦陷 上
自那日某种程度上的开诚布公之后,谢允与北堂墨染之间的相处氛围陡然平和许多,第二次温柔乡发作带来的撕裂伤害被悄无声息地按下,两人的界限也随之模糊朦胧起来。
北堂墨染除去不放谢允离开,其他时候并不避忌防备,有意带着谢允进入自己的领地,而谢允也不再排斥心冷,开始有意无意地了解起宸王殿下的生活——
上位者或许吃穿不愁,但要耗费的心力却半点不少于那些穷困谋生的人。这一日下朝后,站队宸王的高官重臣和一些幕僚谋士齐聚一堂,誓要将今日新发现的事项商议出个章程来。
天气慢慢地热了,议事谋划本就容易让人心浮气躁,要是一群人再闷在屋子里也未免太难受了些,墨染虽然只是空有一副温柔文雅的皮囊,偶尔也是会动点心思在这些小事上的。
于是谢允坐在亭中,池下锦鲤鳞片有流光闪动,帘上纱幔飘飘凉风微微,他嗅着荷花清香在明亮灯火中铺纸纸笔,目光落在相隔不足五丈的另一处凉亭里,看到墨染被众人隐隐围在中间沉着自如地拟定一条条计策,又恰到好处地安抚住过于激烈的争端,进退有度不说,举手投足间丰仪尽显,引人心折。
他们的声音被晚风偷了悄悄送来,谢允却只是落笔描出秀美流畅的线条,神情极为专注。等墨染过来时,谢允已经将桌子收拾干净,只有一个圆肚黑陶酒瓶并两只杯子放在一处,旁边还点着支驱蚊的熏香炉子。
“殿下谋事不避讳我,不担心吗?”
谢允主动为他倒了一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墨染避重就轻道:“宸王天天想着谋逆是人尽皆知的事,有什么好避讳的。”
他不直言,谢允就也跟着揶揄了句,故作吃惊:“名声差到这个地步了吗?”
“……”宸王殿下无言瞥来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勾起一边唇角,很是有些冷森森的。
然而坐在他对面的小狐狸只是转转眼珠,无辜道:“怎么?顺着话说也不对了?”
分明是个不省心的小东西,心情恢复过来后每日插科打诨的极能折腾,墨染却难得的一点也不烦,非但不勉强,甚至还很纵容,并且……期盼。
他敛了敛思绪,不再往更深处想:“无事献殷勤,又盘算什么小九九了?”
“嗯……”
谢允也不反驳,他眉眼弯弯,一弯腰从身后揪出两个大孔明灯来,看图案应当是刚刚画好的,还带着湿润的墨香,只是不知这灯是什么时候糊起来的。谢允献宝般举着道:“一起吗?”
他孩子气地笑起来,看得墨染心软又无奈,自己还不忘补充:“我保证不逃跑!”
今夜月明风清,的确是个放灯的好时候。
谢允果然没有跑,他站在池边合眸认认真真许下一个不知名的愿望,素日的狡黠灵动随着闭上的眼睛一起隐匿起来,温柔感也跟着被无限凸显放大。而墨染没有什么可以对神明许的愿望——
他想要的,自己会去夺。争不到的,仅凭许愿也没用。
所以他只是看着谢允,将这天真而稚气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自己也没意识到这超乎寻常的专注和在意,更不曾存有半点可笑轻视,甚至墨染心里还有一丝探寻,想要知道谢允许了什么愿望。
左不过也是些保家人平安健康之类的。
他想着,看到谢允已经许完,睁眼冲他大大方方一笑,两人手里的孔明灯从手里慢慢飘飞向天际,汇入灯海之中。
谢允抬头看着承载自己愿望的孔明灯逐渐难以捕捉,直至彻底融入众生之愿里,忽地开口:“殿下,我想过了,之前的话我信你七成。”
“你确实有直接登位的实力和魄力,但你并非完全不在乎遗诏。”谢允坦然笑言,像是与好友闲话家常一般:“不然以殿下强势如斯的性子和架空圣后早能独揽大权的实力,除了是为名正言顺登位收揽民心,我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灯辉煌煌,星辉茫茫,月辉琅琅,在盈盈水波下荡漾出一场迷离梦境,谢允想的却不是风花雪月。
“宸王天天想着谋逆是人尽皆知的事,有什么好避讳的。”
“名声差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说得漫不经心,自己也回得轻描淡写,可它并非全是玩笑话。
墨染侧首看他,这个有时天真单纯有时又过分直白敏锐的小侯爷,欣赏更甚:“萧川,你真的很聪明心细,若按常理来推断确实如此。”
嗯?这话的意思岂非是指你并不按常理来?
谢允疑惑看他,见人眼眸微转,并不见被人看穿的不自在,只自矜含笑道:“可你要知道,本王从不是常理。”
谢允有心想反驳,又觉得好像确实如此。自相识以来,墨染行事动机就没有不出人意料的,但这种事上,他也如此吗?
正疑惑着,墨染已将谢允揽进了怀里,亲昵地与人咬着耳朵:“所谓名正言顺,无非是想让百姓真心敬重爱戴拥有个仁德的名声罢了,可真心这种东西向来最不值钱。”
气息和温暖一齐将谢允拥住,他已不再排斥,只专心听着墨染娓娓道来:“你看如今的京城万家灯火齐明,有人在意掌权的是圣后还是我吗?”
看得太清楚太明白,反而更显得冷漠,而墨染从不遮掩这一点。
谢允一时竟也无法反驳,认真想了想这话,他一耸肩:“好像也有道理。”
只要能吃饱穿暖,又有几个平头百姓会将精力放在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上?
“所以啊,我不需要别人敬我爱我,只要他们惧我不敢妄动即可。”
墨染抬头望向那些飘远的灯:也不知这上苍有多少善心可以挥霍,又有几个人能真的得到垂怜降福于己身,但总归是与他无关的。
“至于萧家……”他看向将不解摆在脸上的谢允,觉得这小侯爷真是可爱极了,呆在原地认真听自己解惑的模样也有意思得紧:“你觉得,是被我针对好还是被圣后或者其他人针对的好?”
10沦陷 下
谢允忽然想起那日自己从武安侯府回来,墨染对萧氏的评价:“萧家,是真正忠于皇权而不是哪一个人的良臣一族。”
而这样的朝堂上,墙头草或许可以夹缝求生,武安侯府却不可能真的做到独善其身。
墨染维持在一定程度上的打压看似让武安侯府举步维艰,萧景函却勉力支撑住而不至伤筋动骨,更让圣后一系看到了可以拉拢博取好感的机会,不会再出什么阴损招数,实打实地保住了萧氏一脉的多年平静,不至于真的被两方扯下水搅得粉碎。
这样精准地拿捏人心权衡实力,实是将权术二字发挥到了极致。
谢允陡然明白过来,心中更多几分动容:“谢谢殿下在这场皇权争夺中护下了萧家。”
墨染但笑不语,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以前我不曾认识殿下的时候听说过很多传言,真的是说什么的都有。”
墨染微顿,不甚在意地笑笑,随即便见谢允抬头看过来,眼眸很亮,还带了几分打趣:“如今看来也并不是完全可信……除了欺男霸女这一点。”
这段时间太惯着他了,以至于养出个总爱讽他的习惯……
“欸?!”
宸王殿下一展胳膊,将才伸出爪子跃跃欲试着要轻轻挠人一把的小狐狸揽进怀里,在紧密的拥抱中牢牢封住了这张总堵他的柔软唇瓣——
也算是一争口舌之利了。
“欺男霸女谈不上,目前强占霸凌过的只有小侯爷一个。”
两人紧紧相拥的手不知何时交握在一处,墨染拇指摩挲着谢允略显冰凉的手背,亲昵而微带纵宠的安抚。
谢允歪头打趣:“殿下,你这嘴甜哄人的架势,我真不大相信你没被人爱过,没爱过人。”
原本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随心之言,他却看到一向冷情的人竟仓皇地转了视线,那瞬间的伤怀掩饰也掩饰不住,墨染勉强扯了个笑,又实在支不住,很快消失了去:“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嗯?这反应?
未等谢允再说什么,墨染已经转身离开了,甚至顾不得为自己的表现找补一二……
两人一路无话地并肩回了宸王府又背道而驰,一个回卧房,一个则转身去了自己最常待的那片池子边,顺手还捞了个作陪的。
苏寻仙将自己精心养着的两只鸟放下,婉转的啾鸣声驱散了些沉闷,他侧头仔细打量了下自己主子的表情这才开口:“小侯爷态度日益和软,明显是被殿下慢慢拿了心,殿下怎么看起来并不高兴?”
非但如此,甚至说到“拿了心”时,墨染的脸色居然还更难看了些……
苏寻仙隐约有所预料,他耐心等着,等来墨染一声叹息,终于开了金口,伤神道:“本王今日发觉了一件事,阿毅已经很久没有入梦了。”
“自小侯爷入府,确实很少再见王爷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了。”苏寻仙道:“看来之前殿下所说也并非没有道理,这小侯爷的确是天赐的大礼。”
萧川不是什么礼物……
明明当初是墨染自己说出来的话,此刻听到旁人这么说,本能想要反驳的也是他。可是话尚未出口,已经被他自己吞了回去。
天赐的大礼……
自阿毅身亡,他夜夜被往事纠缠,宛如陷入腐臭冰凉泥沼里的树,难有好眠,唯有阿毅一二目光可以穿透淤泥,给他几许坚持下去的力量。可他一日比一日陷得深,根系也开始腐烂衰亡,连与阿毅的回忆都逐渐救不回他……
就在墨染要彻底沉没与那些人事一同纠缠至死时,谢允出现了。带着一张与阿毅一般无二的面容,如藤蔓自由自在地生长,亲人为其划出了一片绝对安全的田野,将所有阴晦腐臭都挡在身后。
可偏偏李岠峣来了,他如风一样吹拂而过,诱着谢允向边缘走来入了自己的眼,最终被寻机扯住借力。墨染顾不得会不会伤他,也不想关心翠绿的藤蔓被泥沼染脏有多难看,只为自己能喘息一二。
谢允不是阿毅,墨染清楚。阿毅是他终生遥遥不可及的光,而谢允于他是一剂麻沸散,供他暂时止疼偶尔借力。可是不知何时起,已不止如此了。
他与谢允共处,朝朝暮暮间看到的不是他的脸,是谢允被伤害时的挣扎不屈,是弯眼笑时的自在包容,是被爱灌溉长大的赤子心性……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却一日比一日更得他上心。
他看着谢允,却想不到阿毅。
墨染从不是默默付出半句不言的锯嘴葫芦,若是于自己有益,一点心思也能包装成十分大义,何况上兵伐谋,他的确是在故意做出这些让谢允软化动摇,不过图一个省事,可是走到今日才恍然惊觉——
说是拿了心……究竟是谁被谁拿了心?
于此同时,谢允也难得的睡不着了。
他反复想着墨染那个艰难得撑不住的笑,拙劣的结尾,匆促的离开:“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宸王……
谢允忽然很想叹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屋外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房门口,既不曾推门而入,也没有转身离开,就杵在了门前。如今他内力暂失,若是不曾醒着倒也发觉不了,偏偏他醒着。
这么晚了,谁会过来?
谢允心头晃过一道紫衣身影,又很快被挥散:不像宸王会做出的事……
他披衣起身的功夫,那人终于有了动静——
北堂墨染隔门而望,似乎能看到谢允恬静的睡颜。
这么晚了,他应该睡了。就算现在把人扰醒,自己也是无话可说的。
将心头百般复杂滋味压下,墨染踌躇片刻,陡然意识到自己这一时冲动并不合时宜,于是不再驻足,谁料他刚行出两步,“哐当”,极轻微的一声,身后有人主动推开了门。
谢允披着件深蓝单衣倚在门旁,看清这人是谁后挑一挑眉,忽然笑了。而墨染回身一望,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没说话,却在一笑中说尽了千言万语。
方才迟迟不来的困意千百倍袭来,谢允倚在墨染怀里安然睡下,侧颜如墨染想象中的一般恬淡安然,半点不设防。
柳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亭柳。
墨染抱着人,心里被一点点填满的同时,眼睛里也有什么在微微闪动。
有一分善念就全然忘却我曾经对你所有的恶,萧川……
我真的犯了一个天大的错。
11情系 上
一夜好眠,梦里既无冰凉淤泥没顶窒息,也不再有如跗骨之蛆的阴影恐惧,敌人和故人都已远去。墨染看着谢允沉睡,掌心经久不散的痛楚也渐渐淡化下去,让他稳稳理好了谢允略显凌乱的额发,抚过柔软的唇角。
“萧……川……”
他留恋地摩挲着,垂下的视线越发温柔迟疑。
等谢允醒时,身边已空无一人,厚实柔软的被子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他,舒适又温暖。窗户半开着,微风浅浅吹动室内,从阳光身上跳跃而过,恰到好处的畅然。
他从床边扫过,看到小榻旁空无一人,刚睡醒的人下意识懒懒唤了句:“殿下?”
本也没报多大希望,不料他话音才落,就有人接上了话:“这儿呢。”
墨染迈步进来,无奈道:“这几日也未免太嗜睡了些,都快午时了。”
谢允抬眼看他,依旧躺着没动,只是眼睛更亮了些,照耀着唇边蔓延而开的欢喜。墨染看着,也忍不住抿出个笑,几近宠溺。
等谢允梳洗好,侍从们将早已备下的饭菜布好,又悄无声息地退下,留他二人独处。
墨染主动将两碟子菜向谢允那边推了推,道:“有新菜式,尝尝看。”
谢允也不和他客气,当即动筷喂了一口。以这些时日的共处,墨染本觉得新菜是会得谢允喜欢的,谁料谢允越吃越是迟疑,面露难色,筷子也伸得犹犹豫豫的。
这反应可不像喜欢的样子……
墨染疑惑:“不合胃口?”
谢允又夹了旁边的鱼,忍不住皱起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点一点尝过的几道菜:“殿下府上的厨子越来越敷衍了,今日的菜味道极淡,鱼也腥得很。”
也许是真的饿了,虽然嘴上嫌弃着,谢允还是又塞了两筷子,除了没再动那道鱼,其他几道菜依旧照常吃着,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像只囤粮的小松鼠。
墨染怔住,难得的怀疑起来:宸王府的厨子最近也没换过人,多年伺候下来,做菜从来没出过这种错误,怎么会?
见他捧着茶杯不说话,谢允咽下一口汤,连勺子也顾不得放,先把那道鱼往墨染面前怼了怼——
他实在是被鱼腥味熏得不行了,再继续闻下去,当场吐出来也不是不可能:“真的不好吃,殿下尝尝。”
墨染看了又看,还是提筷亲自体验了一下这有失宸王府厨子水准的鱼。鱼肉嫩滑,油润度极好,得了他的特意吩咐后果然没有做得太辣,鲜香却一点不差,还带着微微的麻,极有滋味。
他迟疑了下,再度向谢允确认:“腥吗?”
“?”
这闻也能闻出来的腥,更别提吃进嘴里了,宸王殿下口味这么重的吗?之前也不曾发现啊……
谢允不解,塞了一肚子不合胃口的菜,看过来时似乎还有点委屈的样子,目光明晃晃地透出他的意思:不腥吗?
墨染又尝了尝其余几道据说“味道极淡”的饭菜,再看看谢允,显然吃得十分勉强,原本的好心情不知不觉间没了大半。
用过午膳,按理谢允才睡醒,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然而不过三五刻便呵欠连天,谢允困得几乎要原地栽倒,墨染妥妥帖帖地将人安置好看着他再度睡去,这才转身去书房准备处理些日常事务,谁料半晌都没能翻开眼前的折子。
谢允的状态实在太反常了,细想想,他最近的确一直有精力不济的问题,今日口味又出现如此大的偏差……
墨染反复思量着,一时间竟然有些坐立难安,连奏封上的字是个什么意思都看不分明。半晌,他心烦地将奏折一推疾步出门,却是走向了另外一个谢允从未注意过的地方。
“青瑶,温柔乡……呆在身体里时间长了会有什么后发症状吗?”
琳琅满目的药材悬挂于各处,或是在阳光下打着旋儿起舞,或是于避光处纳凉,充分保护好自己的每一分药性。一块木板上还贴着几张手绘的药材图样,细细标明药性。身穿淡青纱质罩衣的姑娘细细研究着手里的药方,伸手从格子里抓出一味丢进罐子里,木板上也随之新添了一张纸。
墨染进门便问,失了往常不温不火的从容:“他这几日反常得厉害。”
青瑶眸光一远,她从医书中抽离,抬头看向眼前的男人,对方的忐忑难安溢于言表,让她想意识不到都难:“殿下……悔了?”
墨染动动唇,常年挂在脸上的笑淡下,却是沉默了。男人这种时候的沉默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青瑶微微叹息,放下了手里的医书。
“当初师弟在研制温柔乡解药时虽未成功,但留下了手稿。”
青瑶在一摞又一摞的医书中找寻起来,如墨长发从她的肩头滑落,差一点就要落在地上,她却浑然不觉。她背对着墨染,偶尔侧首时面容也被发丝遮挡大半,要人看不清楚她的神情:“青瑶能力有限,但梅花崖能人辈出,或许会有法子。”
她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细白手指缓缓抚摸过沾染着点陈旧痕迹的封皮,在熟悉的字迹里又回忆起了那个不太爱笑的小师弟,一边微笑,一边怅惘:“师弟的手稿,也许帮得到殿下。”
同她一样,墨染看着送到自己眼前的手稿,也想起了那个人。
百里弘毅与谢允性格截然不同,但除去一般无二的面容外,还是有一点相像的——
他们都是一样执拗坚韧的人。
曾经无数次,墨染注视着百里弘毅的背影,炉膛内木材噼啪作响,清寒夜里,少年熬了一盅又一盅的汤药,手里的白烛几乎要烧到手,本人却只顾着埋首划去又一道错误药方,僵硬的手指连执笔都在轻颤。
于是墨染抖开手里新制好的狐裘披在人身上,竭力为阿毅渡去几分温暖。他什么都没说,只看了一眼便又重新埋首医书的人却已经察觉到他的担忧和不安,回握住墨染:
“我会找到法子的。”
他会。墨染一直都相信,可是……
有人不许。
“殿下,既然重新拥有了挂心的人,便放下旧事吧。”青瑶窥到了他眼中那抹影子,轻声劝慰:“师弟……会很开心的。”
放下……么?
墨染抚摸过手里的书封,垂下了眸子。
11情系 下
墨染将手里红封洒赤金的婚书双手交奉于谢允面前,看着谢允犹豫伸手,在接下的边缘徘徊,自己也难得的跟着心情起伏不定。
我这是在……紧张?
墨染牢牢盯着谢允的一举一动,掌心轻微湿润,连呼吸都放缓许多。终于,他看到谢允小小捏住了边缘,然后又不动了,像是故意吊人胃口似的。
“殿下,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谢允眼睛眨啊眨,看得墨染心里软成一片,微吐口气,看到他稍稍点头首肯后,谢允认真道:“既然您并非在意遗诏,想利用我拿捏我父亲,为何要下温柔乡给我,还那样对我?”
这是他一直想不通的疑惑,如今都要成婚了,总不能还是这么稀里糊涂的吧?
墨染清浅一笑,眼眸微垂:“你总是把人想得太好。”
?
谢允不解,墨染也不掩饰:“我看中萧家的忠诚,但我同样担心这份忠诚。那时我得到李岠峣露出来的你和他情深义重的消息,我不了解你,也没有把握。”
万一真的是个陷入情爱说不通的傻子,一心一意地要为了川王世子不惜一切受人驱策,还不如来个狠点的法子一劳永逸,所以才有了温柔乡。
他把人拉进怀里半倚着自己坐下,一点点将当初道明,却狡猾地将温柔乡与那一夜混为一谈,将另外的原因不着痕迹的埋葬:“更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你。”
谢允果然不曾发觉其中不对,天真纯稚的小公子乖乖被他揽着,冷不防听到最后一句的剖白,抿唇笑出了一个小小的括弧,晶亮眼眸盈满欢喜笑意。
越是如此,墨染越觉自己卑劣,竟也难得的患得患失起来:“你呢?我做了许多错事,伤害过你的事……你能原谅我试着喜欢我吗?”
原谅啊……
谢允打量着诚心诚意求恳的宸王殿下,没有立刻回答。他想到这段时日以来和墨染的相处,更早些时候的谋算。
“小侯爷进入我军腹地就该想明白我此次动兵的目的是你了,想要疾冲和一山四族平安就乖乖跟我走。”
“我知你心有不甘。咱们开诚布公,便给你一次机会让疾冲前来。我不伤他,但凡他敢来,我就放你们走。”
“已经嘱咐过你不要运功,怎么就不听话呢?”
“萧家,是真正忠于皇权而不是哪一个人的良臣一族。”
“李岠峣把你在他身边的消息故意走漏给我用遗诏来压我,他就注定了什么都得不到!”
“但你封后,只会是因为我。因为那个位置上的人……是我。”
“所谓名正言顺,无非是想让百姓真心敬重爱戴拥有个仁德的名声罢了,可真心这种东西向来最不值钱。”
“至于萧家……你觉得,是被我针对好还是被圣后或者其他人针对的好?”
“欺男霸女谈不上,目前强占霸凌过的只有小侯爷一个。”
“更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你。”
两次温柔乡毒发,同疾冲陌路,亲族受其打压,原本强势得令人反感的人在他面前逐渐展露出了另外一面。他的运筹帷幄,他的沉稳冷静,他的料算人心,在阴诡权术中举重若轻,墨染是一个出色的野心家,也是一个优秀的皇储。
他固然行事不择手段,一切只求效率最大,可他也同样有独属于自己的个人魅力。伤害存在,欣赏也有,它们一同刻印在两人共处的这段时光,不过有的印记在由深变浅,有的在由浅到深。
谢允垂头想着,唇角才扬起一点就又被迅速压下,黑白分明的眼睛一抬,还是狡黠清澈的漂亮:“看你表现!”
说罢他立刻起身要跑,腰上却勾住了一只有力胳臂,随即整个人都被打横抱起。谢允也不反抗,顺手揽住墨染固定住自己,很有几分可爱骄矜:“干嘛?”
墨染一路向床榻而去,也难得不正经道:“不是要看我表现吗?”
帘幔放下,婚书被放在手心而后一同紧紧握住,在交缠里定了终身。
皇宫。
天海把玩着手里一支通体幽蓝的莲花,意味不明,要人分不清是褒是贬:“萧家,到底还是被墨染握在手里了。果真是朕亲手调教出来的好苗子,刚柔并济,连朕也没躲过去。”
属下适时插言:“回禀陛下,宸王殿下已向萧家下了聘,这个消息已经传向一山四族。”
天海满意地笑起来,她微微点头,看到手里的荷花边缘处花瓣微微枯萎,随手丢在了一旁,俨然已经不感兴趣了。
再栽回去也是活不成的,娇嫩得让人厌烦。她的故乡从来不会出现这样无能的东西,都是碾进土里也要挣扎着冒出头来的,何况现在还远不到坐以待毙的时候。
她垂下眼皮,眼眸如同额上坠着的宝石,华美而冷淡。
大漠。
疾冲完美发挥了自己的一贯作风,好好的路不走,编织柔软的垫子不坐,非要大晚上登到最高处的屋檐,让一堆粗糙瓦片硌着他的屁股,好像这样会更舒服些。
他在夜风里望月,下颚延展出瘦削凌厉的线条,又想起白日里得来的消息。
“圣后来消息,萧家已经应了宸王的提亲,萧川世子与宸王的婚期……”
“就在两月后。”
疾冲蓦地扭头看向身边副将,听到她说:“世子,与圣后联手,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为了一山四族,别无选择了。”
最后的机会……
疾冲反复咀嚼这句话,苦涩得连舌根都在发麻。
他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唯有谢允,唯有这个人,是他踌躇不决的所有理由。
他不再去想萧氏首肯背后的政治倾向,也不知道那个被自己弄丢的人会不会怪自己,又是不是真的爱上了北堂墨染……
疾冲只知道,是他辜负了谢允的信任,让北堂墨染把人绑走。就算不为自己,也该还谢允一个真正自由的选择,不是被他利用,不是被北堂墨染威逼……
谢允本该自由。
错的是他,代价他付。
夜色已深,疾冲站起身来,终于下定决心。
宸王府内,管家喜气洋洋地指挥众人将自家未来王妃的陪嫁放置好,一扭头就看到新订的一批一应婚仪用具运了进来:“这个放那屋里啊!”
“好。”
“这个挂墙上好点。”
“来来来,这个灯笼挂门上。”
“小心小心!”
“快快快,放那个屋里啊!”
“小心啊!”
“好好好。”
好在宸王府的人都调教得不错,忙而不乱,井然有序地准备起来。屋里的嫁衣算不得奢华,然而每一处细节都极其考究。北堂墨染仔仔细细检查过所有针脚,身后的苏寻仙见他这模样,手里扇子一挥:“好不容易与小侯爷走到如今这一步,且不说前事殿下尚未交代,如今还要利用婚事引一山四族联合圣后定罪逼宫……”
越说苏寻仙越是觉得墨染此举实在过分,看热闹不嫌事大:“殿下自求多福吧。”
北堂墨染的笑缓缓消失,沉默片刻后,他道:“按计划行事。”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谢允本不该没有察觉,只是他如今所有心思都被引到了另外一件事上。他将纸张铺展,认认真真琢磨起自己学过的所有意蕴美好的词,很是举棋不定,又忍不住摸一摸自己小腹,神情有些许期待和温柔。
墨染能察觉的异样,他自己又怎会不清楚?只是最近阖府都在忙碌婚事,墨染更是一天都寻不到人,加上心中一些若有若无的预感,所以谢允也不曾惊动旁人,只是暗暗去了梅花崖下的医馆,不料却听到这么个消息——
“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公子是哥儿身,该说声恭喜了。”
恭喜……
唇边笑意含蓄,谢允总算拿定主意落笔,筋骨遒劲。他轻声喃喃:“阿湛……”
对这个意外到来的小生命的所有祝福,尽在其中了。
12断念 上
婚期一日比一日近了,墨染每日忙得越发不可开交。宸王府近日人员杂乱,未免消息走漏,一群亲信都憋在墨染的书房里,走时还不忘避着点人。幸好王府规制甚高,书房也建得足够大,才显得不那么逼仄。
这日刚刚议事结束,墨染才端起茶杯,就见手下来报:“禀殿下,有位特殊的客人求见。”
“特殊的客人?”
这形容让墨染挑一挑眉尖,刚揭开盖子的茶杯又放了下去,直到凉透,墨染也没顾得上再碰它。
天海一十五年秋,萧氏萧川册宸王妃,行大礼。
“小侯爷不要紧张,殿下虽未封太子,但流程都是按太子礼制来的。”
侍女们手脚麻利地将一层层繁复礼服穿在谢允身上,将袍角理顺,袖口顺滑而下,露出一截指尖。一边为他穿戴,女官一边不忘宽慰他:“等拜过太庙入宫见了圣后,咱们就能正式称一声王妃了。”
正说着,身后门框轻动,谢允回身望去,墨染同样一身正红礼服,就立在门边笑看向他,谢允也露了个笑挥一挥手,差点将女官精心摆好的挂坠弄乱:“殿下。”
谢允很少穿太过艳丽的颜色,何况如今日一般正红披身,墨染目光细细勾勒过每一寸,在打理仪容的女官们都退下后才道:“安之,今天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慌张害怕,待在我身边。”
他缓缓揽过谢允依旧柔韧偏细的腰,浑然不觉手下有什么不对。谢允没有躲,他本就敏锐,即便之前因为别的事不曾分出心思来,如今墨染将话说到这里,再意识不到什么他就不是谢允了。
故而谢允沉默了下,只道:“好。”
红色盖头遮住了他不再微笑的脸,也遮住了他一片平静的眼眸。满目的红盯得久了也让人实在难受,他便专心低头去瞧脚下方寸,一步一步稳稳向前走。
无论未来是什么,已经选定的路,总要走下去的。
“上轿——”
唱喏声中,谢允听到远处鞭炮点燃,劈啪作响,感受到身下一震,车马蜿蜒而行,绕过京城大道,他始终坐得笔直,等着拜太庙,见圣后……入宫墙。
“入朝觐见!”
圣后一身浅金长袍,过长的裙裾已没脚面,轻盈地扫过寒石台阶,停在了最高的那个位置旁。
她曾为了坐在这里筹谋近十年,又为了坐稳它耗费数年,然而如今不过二十年不到,就已经被自己的亲生儿子逼到了这般地步……
可她一步也不会退。
天海挥手扬起曳地衣裙,端庄地坐在皇位之上,任由冰寒一点点蔓延而上,看着墨染在她面前低头行礼,背脊却挺得笔直,摆着惯常的假笑,眼里明晃晃地不驯,几近高傲:“儿臣……拜见圣后。”
冬天快来了,可惜,大昱的京城没有雪……
她耐心等着墨染发难,却在这寒意中不合时宜地怀念起了旧地。
这不是个好兆头,她想。于是天海收敛起所有思绪,侧首微笑,像一尊精美而冰冷的人像,听到墨染说:“昔日先帝体弱,儿臣年幼便由圣后代理朝政。先帝殡天之前之前册立萧家独子萧川,曾有遗诏——”
在圣后越发冷漠的目光里,墨染笑言:“帝后大婚之日便是皇权移交登基之时。这些年辛苦圣后了,烦请圣后还政于儿臣。”
“如若朕不还呢!”
却有满堂朝臣躬身而拜,齐声请愿,呼喊在大殿内盘旋而起,恢宏肃穆:“请圣后还政,以正大统!”
墨染笑而不语,独立于众人之前看着圣后,看着自己的亲身母亲视己如仇尽是憎恶,心里倒也平静。
“你以为你收服了这帮酒囊饭袋,朕就无计可施了吗!”圣后冷笑:“墨染,你拿不拿得到这个位置还得朕、说、了、算。”
谢允不知何时也已经自己扯下了盖头,在角落里看着这对母子彻底走向反目,已彻底明白墨染的意思——
今天会发生什么呢?
一个羽翼丰满性情强势的儿子,一个恋栈权位野心勃勃的母亲,一对感情淡薄生在天家的母子,自古以来,为了天海身后那把椅子,骨肉相残难道还是什么稀罕事不成?
天海放在胸前的右手紧握,眼尾凌厉扫过,便有一队带甲兵士持利器自后殿而出,他们的眼里划过一抹雪色锋芒,刀刃映出杀意凛然的眼,直指向墨染脖颈。与此同时,大殿内原本的护卫也跟着发难,两方对峙之下,局势立刻如一张绷到极致的弓,断裂或是命中,只在片刻之间。
一旁的心腹拥上来要把墨染护在自己身后却被制止,他越众而出,头颅微昂看向高台上的女人,唤道:“母后。”
天海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墨染也的确说了,只是内容出人意料:“如果当初川王赢了父皇登上皇位,您对李岠峣也会像对儿子这般无情吗?”
听到那个名字,谢允还是忍不住看过来,然而天海只是沉默地闭上眼,一言不发。心有波澜或是无动于衷,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墨染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也并不失望。
天底下有没有生来就不爱父母的孩子没人知道,但墨染知道,自己不是。他曾在病重时期待母亲来探一探他的额头,也渴望过自己在课业上的进步能得到父亲的夸赞,哪怕只有半点温情也好。
可他得到的是亲生父亲留下的一个又一个的烂摊子,是亲生母亲日益增长的防备敌视,是同胞兄弟的生死相向……唯一一个照亮过他人生的人,因他饱受折磨死在天海手里。
幸好,他北堂墨染到底是天海和高宗的儿子,身体里流淌的血脉就注定他如那两人一样疯狂,一样冷酷,一样为权术而生。那个幼稚到可笑无能到可恨的皇子很快就成为一道淡薄的剪影,取而代之的是更狠毒更无情更不择手段的宸王。
天海如何回答已经不重要了,墨染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自己认定的答案,并且深信不疑,今日一问不过是给过去那个蠢死的自己一个交代。
相比他从开始就是作为圣后天海为了稳固地位的棋子而出生,她或许对李岠峣会多些愧疚,多些母爱,可和权力比起来,不值一提。
倘若李岠峣也有北堂墨染一样的手段,不受天海掌控,他们也必然会走到今日境地。
宫墙以内,皇座之前,绝无真情。
12断念 下
双方人马很快就打成了一团。
没有多响亮激昂的叫喊,只有兵刃锋芒交错而过的令人牙酸的尖锐摩擦,破开血肉的黏腻声音,闷在喉间短促的惨叫……
谢允原本是紧跟着墨染的,直到他听到在一片纷乱里于身后出现的轻唤:“阿允!”
他难以置信地转身望去,视线里陡然撞进一张与北堂墨染相似于谢允却暌违已久的脸。疾冲牢牢地握紧了谢允的手,从大漠的风沙到狼稷山的夜,再到灯会下的烟火战场上的并肩,匆促地连句告别也没有的分离,现在猝不及防的重逢——
两人短短三息的沉默对视,却有如道尽一生般漫长。
终于,疾冲嘶哑开口,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定,隐约还有些水光:“跟我走。”
这一声谢允等了太久,久到他自己都以为已经遗忘了,却在今日发现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以至于他头一次抛下所有,也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安之,今天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慌张害怕,待在我身边。”
“好。”
他并不害怕,可依旧停步了。
随着牵起自己手的那个人一起,谢允转身向外奔去,红色喜服在泼洒的血迹中晃过墨染的眼,他看着他离开,直至身影彻底消失在重重帘幔之后,都没有回身分自己半点余光。
天海的人手尽数伏诛,刀俎鱼肉的处境顷刻互换,她难得狼狈地趴跪在地上,仍旧竭力挺直了身体,在无数把指向自己的利刃中抬头,面不改色地看向被她一手“调教”出来又让她惨败的儿子,等一个属于自己的结局。
不料她一侧头,却顺着墨染的目光瞧见了那个奔逃而去的背影,珠翠歪斜,发丝飞扬,对一身的珠玉毫无半点吝惜,也并不在意身后触手可及的尊位,只用尽全力奔向宫墙之外,而她的好儿子近乎疼痛地闭眼,却不曾有半分阻拦。
天海自以为已经想明白了一切,忍不住嗤笑道:“果然还是那个宸王,我就说如何到现在疾冲的人还没来。”
她长长的眼睫一眨,尽是讥讽。
几日前。
“禀殿下,有位特殊的客人求见。”
“特殊的客人?”
“回殿下,是李岠峣,他说他是来投诚的。”来报信的属下身形紧绷:“已经检查过卸了他的兵器,也没有带任何随从,确实是孤身一人。”
满堂人尽皆看向墨染,而他沉吟片刻,还是应了。
“一山四族愿永世臣服于大昱,万事之诺绝不反悔。”
曾经的生死之敌单膝跪倒在他身前,行下大礼将一身傲骨打碎奉上,目光停留在足边,整个人低到了尘埃里,墨染却并不因此骄傲或是得意,甚至连折辱也不曾有,他只问道:“李统领为何突然想明白了?”
“多年对峙,一山四族被驱逐至大漠,多少人客死他乡。”李岠峣跪得极稳,话也极坚定,不见半分犹豫颤抖:“先帝与我父王旧日恩怨不应再由族人来承担。”
一山四族从来不是异族,大昱是他们的故乡,京城权力场曾经也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只是随着川王身死天海改嫁,在高宗狠绝手段之下,这些人从“身怀异心”到“身为异族”,过往就像李岠峣被剥夺的北堂姓氏一般,早已湮灭在大漠的风沙里。
世上再没了随川王征战的四部,没了川王世子,只有一山四族和统领疾冲。而现在在这个还记得他叫李岠峣的人面前,他想将这些人带回来,有生之年,重归故乡。
若不能站着进,那便跪着送,这是李岠峣该做的事。
“你倒是一点儿没变。看出圣后已是强弩之末,转头就选择了最有利于你的。”北堂墨染冷嘲:“当初的安之,如今的圣后。”
他们不愧都是天海的儿子。
疾冲微微色变,北堂墨染没说应或不应,径自甩袖而走——
他们都明白,答案是什么。
同样,现在墨染也无法反驳天海,哪怕他并没有打算用谢允去同李岠峣做交换。
因为他的确知道李岠峣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想要趁乱带走谢允,可他还是选择先对付天海。他想知道谢允的反应,他……
也想被坚定地选择一次。如果不能,或许放弃也好。
“殿下,要去追王妃回来吗?”
天海登时讥笑一声。她的儿子,她怎么会不清楚。如今大局已定,墨染登位为板上钉钉之事,最要紧的是稳定局势收揽大权,萧川这枚用于发难的棋子过了今日已是可有可无,她的好儿子怎么会浪费心思在这种事情上?
果然,墨染道:“不必。将圣后送至行宫,调本王亲兵严密把守。”
他的母亲站起身踉踉跄跄行了两步便很快适应过来,昂首挺胸地在众人看守中向外行去,除去唇边些许残余血迹,再看不出半点不妥。墨染目送她远去,手上拂过殿内装饰,最终握住了皇座上精美冷硬的龙头雕饰,掌心久不曾发作的疼痛再度袭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碎。
墨染想起谢允曾经含着嘲讽道:“殿下,给我下毒的人是你,如今你这般做派不觉得很虚伪吗?”
然而那样排斥讨厌自己的人却又那样心软良善,不过一点小小的施恩便软了心肠,真心实意地弯眼道谢:“谢谢殿下在这场皇权争夺中护下了萧家。”
“安之,今天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慌张害怕,待在我身边。”
他明明说了“好”,又走得毫不犹豫决绝至此——
明明是他萧川亲口答应了的!自己已经失去过一次,凭什么要再失去第二次!
“传令下去!王妃被乱党余孽趁乱挟持……锁城 全城搜捕!”
一字一句,冰冷彻骨。北堂墨染捏紧手下的龙头,掌心如火燎般的疼痛在冰凉金属的镇封下逐渐麻木,于是龙首的形状也越发鲜明地烙印在他手上。朱红城门在急令下缓缓闭合,他高高站着,俯瞰天下。
萧川,你早该明白,我北堂墨染虚伪又强势,终其一生都学不会放手成全!
我这颗心你要也好不要也罢,绝不会有你拒绝的余地,真情假意我又何尝在乎过,你若不应,我自会让你应,你既应了,便该遵守!
13选择 上
“啪!”
精美的青瓷茶杯被重重甩落,瓷渣飞溅而出,在华贵的装饰品上留下了淡淡白痕,苏寻仙看到水渍洇出一片凌乱湿意无声叹气,可惜它们的主人却顾不得心疼这些,只压着怒意冷声:“王妃外出诊脉那日,谁当的值?”
北堂墨染很少动怒,遑论如今这泼天火气压抑地笼罩下来,闷得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都控制不住地畏惧起来。
其中一人毫不迟疑地低声:“是卑职。”
他将事情原委清楚道来:“当日王妃寻得是梅花崖下设医馆,里面的人嘴都很紧,今日才套出消息来。”
虽是这样说,可北堂墨染自己心里也明白,若不是因为要在大婚之日对付天海,精力牵扯过多,这样重大的消息绝不可能到今日才得知。
他怪罪这些属下,毫无道理。是他疏忽,是他……没有坚定选择谢允,所以如今被放弃,也实属活该。
北堂墨染闭了闭眼,凭空生出许多疲惫来,连火气也散了大半,良久,他低声道:“找到人……”
“不要妄动,盯紧了速来回报。”
他不想再伤到谢允,也需要想一想要怎样才能让那个人完好无损又心甘情愿地回来——
带着他二人的孩子。
接近城墙的一处园子内,主人于前些日子外出,家里的下人们便懒怠了些,夏日本就草木葱茏,如今又经几场雨的灌溉,生长得越发野性,几乎要将路都淹了。
有两人匆促经过,在一处碎光下身后的人忽然停步狠狠一甩,将手腕上的桎梏摆脱到一边,身前人愕然回头,就看到他难得不带笑意的冷漠面容。
谢允望着疾冲越发瘦削凌厉的脸颊,淡淡开口:“现在来带我走——”
“当初我的身份是谁让人透露给宸王的?”疾冲动了动唇,沉默低头,谢允的平静终于碎裂,他咄咄逼人地追问道:“李岠峣,亲手把我送出去的你何来脸面说出让我跟你走的话?!”
“回京那日……我等了你整整一天。”
哪怕一再告诫自己,不必伤怀,不能示弱,两人早已缘尽,然而真正到了这一日,看着眼前被自己的质问逼得狼狈沉默的人,谢允喉头还是不可避免地滚出一丝颤音,一向狡黠无忧的漂亮眸子里蕴着泪,却始终不曾掉下来。
他怎么能做到不难过?
这是他年幼时便一直念念不忘的人,是他二十余年生命里的情窦初开,是他第一次笨拙地去学着要执手的人!
他想过和这个人一起牵手在大漠围着篝火跳舞,在玉儿他们的起哄和祝福下举行大礼,也想过要把疾冲带回琅琊山,绞尽脑汁地应对狐狸舅舅和一干护短长辈们的刁难,还想过要如何给父亲写信,让他相信自己找到了一个很好的人——
“打从琅琊山相识之后颠沛流离十数载,从未有过其他人。”
“你说见了这样的天人之姿,哪还看得上别人啊?”
谢允曾经那么认真地信任过疾冲,幼年相遇,少年情动,是天底下顶顶好的缘分,却原来从开始就是一场欺瞒利用。北堂墨染再不是个好人,却不屑于骗人。
“除却你的样貌,你身后的权力一样诱人。”
疾冲,李岠峣,川王世子,在你对我许下诺言的时候,你想的是游历天下的谢允还是生来为后的萧川?你看到的是救过你的容貌昳丽的小奶包,还是梅花崖和武安侯府的人手?
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回京那一日的等待里。谢允不是不知墨染必定用了什么手段逼迫眼前人,可也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被放弃了。他是李岠峣,一山四族的统领,从来就不是可以和谢允一起随性而为快意恩仇的疾冲。
“我不解释。一切的一切是我的错,我悔了统领我不做了什么都不要了……”疾冲同样看到谢允眼里的泪光和决绝面容,在心口的疼痛里惨白了脸,眼底微红,几近哀求:“我用余生给你赎罪好不好?”
他以臣服为代价将一山四族安顿好,不再做统领李岠峣,他将数十年的追杀和颠沛流离放下,亲手斩断自己的恨意和野心,不再是川王世子,他可以做回开始的疾冲,大漠也好,琅琊山也罢,他可以陪谢允走遍天下走尽此生……
他以为谢允会答应的。
这个小奶包从来不会同外人斤斤计较,合则聚不合则散,只有对看重的人才会要一个道理,如当初自己故意瞒他小乞丐一事被发现后刁难了那么久,谢允越是怨恼就证明他越是在意,何况方才还毫不犹豫地和自己一起离开皇宫……
可是疾冲听到谢允说:“不必了。”
“我已随殿下拜过太庙入了皇家宗祠,再过不久孩儿也将降世。”谢允黑曜石般的眼里星星一点点消失,所有的委屈难过都随之一起陨灭,只余下如夜般的宁静和清冷:“当初那些,便算是我识人不明年少轻狂的一个教训,与人无尤。”
曾许出真心又被放弃的谢允会不甘会难过,可是选择嫁给北堂墨染的萧川早已释怀。
这些话,这份自由,都来得太迟了。
今日出逃,如北堂墨染与天海对峙时的诘问一般,他也只是为了给过去那个等待恋人前来渴望自由的那个谢允一个交代,给那份无疾而终的感情正式画下一个句号,哪怕这个句号并不圆满。
细密的痛苦从每一个细小角落里流窜而过,如一把把钝刀刮下疾冲的骨血,他在茫茫然中听到谢允冷静而理智地道:“冲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既然当初做了选择就好好坚持下去吧,有些使命是我们生来就注定了的。”
如你是李岠峣,而我是萧川。你不该放下你的部族自私离开,我也不能置皇命遗诏于不顾,将这一动乱祸根再延续下去,拉武安侯府和梅花崖下水。还有我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儿……
“既然已负我,便不要再辜负信任等待你回去的族人了。”
疾冲于山崖边遥望,夜色沉沉,谢允的脸一点点被渲染地模糊,他恍惚又想起自己在发现这人就是那个小奶包时也曾在夜里偷偷地看过,那时谢允眉目间还没有这许多沉重。那时他想,谢允就像是个永远也探不到底的惊喜盒子,能供他从中取出自己所有想求的,却没想过有一天惊喜盒子会被抢走,会对他合上盖子——
然而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原是从一开始就错了。谢允从不是一个可以被拿出来炫耀的惊喜盒子,而是该被好好珍惜的心上人——
如果没有把人妥帖收进心里保护着,他凭什么说这是自己的心上人?
是他活该。
谢允再度取出了一直带在身上的短笛,吹响了那曲训狼曲。
当年它没能让你我再聚,那便于今日送你我诀别。
疾冲,再见。
13选择 下
“笃笃”
一大早的就有人敲响了宸王府大门,昨日府中人手尽数被派出去寻人,主子心情也极糟糕,这种氛围下少数几个留下来的也有些惶惶,故而听到有人扣门时门房还有些烦躁,谁料门一打开,出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
“殿下!王妃回来了!”
管事的顾不得那些规矩,喜气洋洋大喊,在书房里等了一夜消息的墨染目光亮起,在陡生的喜悦里疾步而出,才到庭院就看到跟在侍从身后一身素衣的谢允,出逃时的嫁衣早已不知去了何处,幸好精神看起来还算不错。
听到动静,谢允同样扭头看过来,一日夜不见,恍惚却好像已过无数岁月,看清对方面容的那瞬间,二人对视一笑,有什么长久以来横亘在中间的东西随之碎裂,谢允缓缓走向这个人,笑着道:“当时太混乱了,我怕伤着你儿子就先出去躲……”
解释的话尚未说完,他已经被墨染一把揽进了怀里,头一次没有在眼前人身上察觉到那种令人窒息的强势:“没事就好。”
墨染紧紧抱着他,以一个庆幸的示弱姿态喟叹,并且没有丝毫掩饰的打算。
你不用再向我解释什么,只要你平安,只要你现在站在了这里,愿意再一次被我拥抱,一切就已足够。
安之,你在,就很好。
暗中护送了谢允一路的李岠峣遥遥看着二人相拥,唇角笑容复杂至极。半晌,他终于挪动脚步向城外走。一边走,一边如以往每一次分别时在心中轻声道:明天再见。
李岠峣还会和萧川再见,疾冲自此也依然会有一个明天,却不会有和阿允再见的明天了。
要好好的啊,阿允。
赤红披风一摆,浓重血色下,他挺直的腰板终于佝偻,又被再次挺直。
而宸王府里,瞧见那个消失的人,谢允倚在墨染肩头终于放心下来,在有力的支撑中缓缓合目。
好累,让我睡一会儿吧,一会儿就好……
“安之?”
察觉到怀里人卸了力气身体渐软,墨染疑惑地唤了一声,紧接着他肩头一重,谢允已经倒在了怀里,脸色苍白得可怕。
墨染一懵,本能急喝:“来人!去传医官!”
天上的云慢悠悠飘过,尾巴无意间遮住了半个太阳,在众人心头投下些许阴霾,挥之不去。
青瑶急匆匆提了药箱,穿过层叠曲折的回廊,墨染捂着谢允的手,头一次觉得宸王府实在太大,以至于他迟迟等不来要找的人,直到那袭青衣出现在门口,他才终于镇定下来找回了几分理智——
再晚些,恐怕他就要忍不住去提人飞过来了。
“怎么样了?为什么会突然昏倒?”
青瑶把过脉又将谢允冰凉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暖着,站远了些确保不会扰到谢允后这才低声回道:“他胎像不稳又逢惊险,情绪上也应是有起伏波折的,殿下此次失虑了。”
墨染无言以对,他默默看向昏迷不醒的人,再一次体会到了后悔这种滋味。
“而且……”青瑶凝重道:“温柔乡,拖不得了。”
墨染心重重一沉。屋里青瑶留下,准备彻夜看护谢允,墨染自觉自己帮忙不成反倒碍手碍脚地添乱,索性便带着多余的人退了出来。
温柔乡……安之……还有那个孩子……
为什么自己总在伤害他,一次又一次。
墨染望着那扇门,想起那夜谢允披衣起身,倚门笑着看向自己,袖子里的手逐渐攥紧,有青筋浮凸而出。
终于,他扭头而去,冷厉尾音散在风里,冰得人打了个激灵:“去将太医署所有医官召来,派人去梅花崖请药老蔺大夫来!”
屋里人仍旧沉沉睡着,万事不知。
一道道急令发出,轻功绝佳的侍卫飞身奔向梅花崖暗桩,不多时,又有人持手令于宵禁时分策马而出,飞奔向琅琊山。
太医署原本零星的三两如豆灯火被劲风带到,随即又陡然强盛起来,有医者提着药箱紧皱眉头而出,在宸王府里看到了今日并不当值的同僚,身上衣带匆匆挽了个结,有些发冠还歪着,只是眼眸里已没有初醒的惺忪睡意,皆是一片清明。一本本医书摊开,来不及过多寒暄,他们已经团团坐下,围着小小一个药瓶激烈讨论起来。
而把他们召来的人自始至终都不曾出面,只是等在谢允房前的回廊上,望着满池芙蕖出神。
“今日回府,王妃并没有说实话。”苏寻仙瞥了墨染一眼,提醒道:“李岠峣是在王妃回府后才出城的。”
半晌墨染都没有反应。
就在苏寻仙以为这人不会理会自己的时候,他看到北堂墨染勾了个极微浅的、并不含笑意的笑,好像是想习惯性假笑,又实在笑不出来:“没关系。”
“他说没有见过便是没有见过。”墨染平静道:“登基之日大赦天下,一山四族族人可以回京。”
苏寻仙颇为意外地看向墨染。别看北堂墨染平日里一副温文尔雅贵气从容的模样,实则这层假面下是屠城也干得出来的暴戾专横,好性子这个词和他从来沾不到边,更不会讲究文人那一套儒礼遵守什么降者不杀言而有信,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君。
如今李岠峣趁着北堂墨染对付天海把谢允带走,又闹出温柔乡这一桩事来,苏寻仙还以为他这两日攒的焦虑火气都会倒在一山四族的脑袋上——
就是明晃晃地迁怒又如何,宸王北堂墨染从来就不在乎名声,可是如今的处置却是大赦天下?
“本王不惧他心中有人。”墨染并不迟疑:“他只要愿意回来,剩下所有的路本王来走。”
从那个一无所有的傀儡到如今登基为帝,反正自己早已走惯了,也从不奢望会有突然降临的恩赐——
他就是恩,就是赐。
既然谢允想一山四族好,自己成全了又何妨?两人之间的问题太多,李岠峣如今已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他的精力,不该浪费在这上面。
青瑶稳定了谢允的状况后便去同太医署的人一起去商议温柔乡的事,于是也没人知道原本昏睡的人已经醒来,隔着门将这些话听进了心里,复又疲倦合目。
殿下,如果你真的只是干干脆脆单纯利用我,该有多好……
我可以做萧川,成为与你相敬如宾的大昱皇后,毫无芥蒂的接受你所有利用欺瞒,可谢允的心容不下,也受不住。
我也会疼,也怕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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